平平听过火车的故事,在画上也见过火车,太原商务印书馆的橱窗里,就陈设过一个模型。平平跟爸爸上街的时候,有机会就贴在那玻璃窗上瞧。他不敢梦想有一辆火车,有那小模型就很好了。有一次他坐洋车出城,听到一声怪叫,妈妈说是火车要来了,可惜他仍是没有看见。但这次可太好了,他竟坐了一段火车。晚上跟着妈妈,哥哥,姐姐,一大串人到车站去,沿路都是走不通的大车,哥哥说是运的子弹,姐姐说是运的面粉,他奇怪着晚上在黑处倒比白天热闹。车站里更是拥挤,全是些不认识的人,这些人都不亲热,不和气,急急忙忙地,谁也不理谁的一群走过去,另一群又走过来。平平紧拉着哥哥,他要瞧火车去,哥哥不带他去,后来他被拖进一个黑箱子里了,哦,原来这就是火车。平平伤心地失望着,而且这空气非常不好,同车的人都将不安影响着他,那些家伙都讲着日本人呢。他看见过飞在天上的日本飞机,听到过炸弹,他想象不出那可怕,但在他们的语言中给日本人画出一个可怕的形象。后来火车开动了,吼隆,吼隆,吼隆不断地振响着,那汽笛刺人地叫着,他感到恐怖,烦厌,像有一个很重的东西压迫着他,他靠在妈妈的膝头上睡着了。火车到了榆次的时候,天还没有亮,他就被抱到了马路上;他揉了一揉睡眼,掉过头去看,看见了长长的一列火车,它不是很静地睡在那里吗?有一排木头杆子在它旁边,寂寞的车站上的灯光,有一缕照在它身上,它轻轻地吐着浓烟。
这次旅行在他是奇怪的,他坐过大车,骡子拉的,也有牛拉的;他也骑过骡子,他们把他捆在那上边,妈妈在前边挡着他,爬过一些高山,渡过一些河,他觉得很有意思,但可恨的又是那个日本跟着他,一路上那些同行的人,老的,少的,男的,女的,都讲着这个东西。最讨厌的是妈妈,只要平平稍微有一点顽皮的举动,妈妈就恐吓着说:“哼!不听话的孩子,就把来送给日本人!”或是晚上平平不睡觉,妈妈也总是说:“快睡呀!不睡日本人就来了!”好容易离开了那起旅行的人,到了这个城,平平住到了外祖母的家里。这家房子很大,外祖母很钟爱他,他过了几天很舒服的日子,但他又烦闷起来了。这烦闷是他说不清楚的,只觉得对于人起了一些恶感,尤其是对妈妈的信仰逐渐在他身上毁灭了。
这天一早,他从梦中醒来,他又梦见火车,火车变得非常可怕,那上边坐满了日本人,日本人从车上跳下来,要抓他,妈妈不能保护他,倒在地上哭;很多中国人,外祖母也好,哥哥也好,隔壁的叔叔也好,大家都怕得缩到一团,他伤心地哭着,哭着哭着就醒了。唉,难道这末多爱他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怕日本人的么?
炕头上一个人也没有,他用心地听,听不到一点声音。他惊慌地跳出了被窝,从窗户纸的窟窿里往外瞧,院子里也没有人影,沉沉的无声地下着雪团,他怕起来了。他感到最可怕的日子就要到了,也许日本人来了,妈妈他们都逃走了,他们忘记了他,或者因为他平素顽皮,他们就真的把他丢下了。他要哭,可是又把自己压着了,想喊妈妈,也压住了,妈妈有什么用呢?他颓丧地躺在炕上,厌烦而且伤心。
但不久妈妈进来了,妈妈非常爱惜的去抚摸他,把他抱在怀里,替他穿衣服;他心里又感到了温暖,用小手在妈妈的脸上画来画去,他正想告诉她一些话,外祖母却走进了房间。外祖母把没有牙齿的嘴努了一努,妈妈就丢开平平,到柜子里摸摸索索,收拾了一包东西,宝贝似的,小小心心递给了外祖母,甚至把橱头上一床新棉被也让外祖母拿走了。于是妈妈在平平眼中顿时又变得矮小了,她的头发不整齐,脸皮很黄,脚太小,喜欢说话,她是一个无用的东西。平平生气到想打她一下,他决不再理她,冲到外边玩去了。
随便走到哪里,他都感到有一种不同的空气,家里人少了好些,静肃得使人生怕,哥哥姐姐也跟着外祖母家的一些人不见了。邻居的人常常跑来小声说话。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同玩的人,大舅母的小表妹是一个动不动就要哭的小东西,紧贴牢她的妈妈。平平想上街去,到对门看那些人做面条,雪下得一阵大一阵,他们非常不安的等候着,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会来似的。
吃过早饭不久,果然有几个穿灰衣的人来了。妈妈把平平关在大舅母的房里,妈妈也不出去,就让外祖母一人同那几个人说话,把上房边房都空出来让给他们住。平平先也很怕,后来看看那几个人很和气,比舅舅待外祖母还好,外祖母都笑了,于是平平就挣着跑出来偷偷地看,他知道他们是兵,那些兵跑来抱他,买包子给他吃,又把他引到上房去,唱歌给他听,他们互相扭做一团打着玩。开始的时候,他还有点不放心,慢慢他就自然了,觉得很新鲜,而且把早上来的郁闷心情给忘了。
妈妈也走出院子,时时喊着平平,可是他不答应她。
黄昏的时候,灰衣的兵越来越多了,并且有许多穿黄呢大衣的。他怕穿黄衣的人,妈妈说那黄衣是日本人的,他们家上房就住了两个穿黄衣服的,不过他们一进房就把黄衣服脱了,里边还是一样的灰衣服,他胆子才又大了一点,他仍跑去看,那些人就又殷勤招待他。晚上有两个兵带他去看戏,外祖母和妈妈也跟着去看了,因为听说有女兵跳舞。
他没有看见女兵跳舞,他看见了日本人,那些日本人就穿了那种黄呢的大衣,他们打中国人,烧中国人的房子;后来中国兵来了,老百姓帮兵的忙,把日本人打死了。他觉得很舒服,他喜欢中国的兵。
现在平平有了好朋友了,就是住在上房的陈旅长。陈旅长穿的衣服是日本兵穿过的,他的皮鞋,也是日本兵穿过的,他还有一把长刀,是日本军官的;他还看了陈旅长的马,一匹又高又大的日本马,那马却可怜地望着平平。平平成天在旅长房里玩,他从不禁止他顽皮。每到吃饭,旅长一定找他一道吃,无论房子里有多少人。平平看得出,凡是来这里的兵士,不管穿灰衣黄衣,都非常爱旅长。舅舅和哥哥们都回来了,他们也赞扬他,而且听舅舅说很多老百姓都留他,因为有他在这里就可以不怕日本人,于是平平也有了一个决心,他一定永远挨着他的朋友,并且因为有了新的朋友做靠山,他居然公开反抗他的妈妈了。
“我不要你,你没有用处,我要跟他们走。”
有些时候,当妈妈也来到旅长房里的时候,他就顿脚,意思是叫她出去,或者就故意去燃香烟抽,要是妈妈一干涉,他就表示他的不服从,甚至连旅长都得顺从他的意思,常常有意地问着人:
“你们看,我这个小勤务好不好?”
于是平平便得意了。
现在他不怕日本人了,他也成天谈日本人的事,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兵了,他可以跟陈旅长去打他们。他过了几天最快乐的日子,在这些日子里他跟着他们去开会,他也跑上了台,陈旅长在台上演说,脚底下全是人头,在那些拥挤的人头中,吼出雷样的喊声和震天的鼓掌,他感到他伟大起来了。
陈旅长在这里住了三天,那天晚上他听说第二天要走的消息,但他的朋友却否认了。到了夜晚他回房的时候,他的朋友还送他到院子里,嘱咐他好好地睡,嘱咐他明天再来谈打日本人的故事。
但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,他为一种不舒服的声音弄醒了。妈妈为什么哭呢?妈妈打着哭腔说:
“轻点,不要把平平弄醒了,醒了又不得开交啦!”
妈妈在骗着他做什么呢?他悄悄睁眼去望,他看见哥哥穿了一套灰衣站在灯面前,无声的拨弄着灯芯草。
妈妈继续说下去:
“一切事情,自己小心吧,做娘的也顾不得你了,当兵还是一条出路。你大哥听说也上了队伍,你爸爸留在太原,到现在消息也没有,叫我一个女人家,带着你们怎么办?还好,你跟陈旅长,我是很放心的,若不是平平太小,一道去我倒愿意,平平也晓得跟着我是没有保障的,只是我们母子,唉,我们到底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呢?……”
平平不能听下去了,他的眼泪模糊了,似乎哥哥也哭了。
院子里乱糟糟的,有人在叫哥哥名字,说大队走了,催哥哥赶快去。
妈妈拉着哥哥跄跄踉踉往外走,外祖母,也不知嚷些什么,妈妈似乎没有哭了,有些人在很和气的同哥哥说话。
平平觉得什么都完了,他又看见了可怕的日本人,他们坐着火车来了,他不能让日本人来杀他,他要当兵去,他要跟着陈旅长,他觉得只有在军队里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。他发疯似的,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,一路狂叫着:
“我要去!我要跟他们走,我要……”
他什么人也看不见,狂风打在他身上,雪花落在他身上就融化了,他什么感觉都没有,只知道向前跑,而紧追着他的是无尽的恐怖。
一下他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抱着了,他感觉得有一群人围着他,他不管,拼了力气去哭,无论是什么爱抚都变成了可憎的东西了。直到他哭得太疲倦了晕了过去才停止了抽噎。
不久他又回复了知觉,房子里静悄悄的,他清楚了一些,从手指缝里看见了妈妈,妈妈靠在他身旁,衰弱地摊着手,呆呆望着一块地方,泪水无声地从眼里泉水似的流下来。他忽然了解了妈妈,原谅她一切,他一头撞到她怀里,听见了妈妈的心的跳动。当妈妈扶起他的头来时,他的眼被泪水糊着,已经看不清她的面目了。
一九三八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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